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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从“不明所以”到“知其所然”
2019-05-04 00:05:36  来源: 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一次,听见有人说:“一些诗词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好。”

 

       其实,每首令人觉得好的诗词,都有修辞学上的理由。一些诗句仿佛普通,实为修辞力作,只有创作者才真正懂得“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例如幼儿园的小朋友就能背诵的杜甫名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从写法来看,就极其高明。

 

       很多人说,这里不仅写了“黄鹂”还写了“白鹭”,不仅写了“鸣翠柳”还写了“上青天”,形象丰富,能同时调动读者的视觉与听觉想象,所以是好诗。

 

       仅仅只有这些原因吗?

 

       那王维的诗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同样写了白鹭、黄鹂,同样既能让读者感觉到动作也能体会到声音,为什么就不如杜甫的那句深入人心、脍炙人口呢?

 

       杜诗形成的画面感更强。首先,杜诗中黄鹂、白鹭是有数量的,“两个”“一行”。其次,杜诗中的色彩也更分明,“黄鹂”“翠柳”“白鹭”“青天”,一下写了四种颜色,读者不用花费太多心思联想,脑海中自然形成一幅画。骆宾王的“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也是一下写出了四种颜色。这样一比,“漠漠水田”“阴阴夏木”就显得抽象了。

 

       再从语句的流畅性来看,按现代阅读习惯,“两个黄鹂鸣翠柳”应该是“两个黄鹂翠柳鸣”,两只黄鹂在翠柳间鸣叫。

 

       而王维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两句都是倒装,显得有些拗口,一般人都会觉得“漠漠水田白鹭飞,阴阴夏木黄鹂啭”才顺畅。

 

       由于这些不同,导致了两位名家同样写“黄鹂”和“白鹭”,其接受度、传播性相差很大。

 

       很多人说,这应该是诗人的妙手偶得,而非刻意为之。

 

       大量证据可以证明,对一般人而言,写作技巧是自发的,但文学家却是自觉的,他们按照各自想达到的目标认真地推敲、斟酌词句和表现手法。钱钟书在《谈艺录》中就说,有诗人发现诗句中使用地名能增强气势,于是故意用之。

 

      这里举一个美国文学家爱伦·坡的例子,他有一首题为《乌鸦》的长诗,深受各国读者喜爱。

 

      这是他灵感来临时一气呵成的吗?

 

      不是。

 

      他专门写了一篇《创作哲学》,详细讲解他是怎么写作《乌鸦》的,他说:“我意欲证明《乌鸦》的创作过程同机遇和直觉毫不沾边——《乌鸦》是用解决数学问题所需的精确和严谨一步步完成的。”

 

      例如,他为何选择用忧伤的语气写作?这是他认真琢磨的结果,“忧郁是所有诗的情调中最正宗的”。

 

      他是怎么选择这首诗的主题的呢?

 

      他在《创作哲学》中介绍:“我自问‘在所有忧郁的话题中,人们普遍认为哪一种最忧郁呢?’是死亡。‘那么什么时候,这最忧郁的话题最富有诗意呢?’当死亡与美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所以美人之死无疑是最富诗意的主题——而这主题如由悼念亡者的恋人说出再恰当不过了。”

 

      他考虑了这首诗应有的长度。

 

      在分析了大量文学杰作的篇幅后,爱伦·坡认为:“要产生任何效果,一定程度的持续时间是绝对必要的。”“我认为既不要超出群众的爱好又不要低于批评家的口味,决定了我认为要写的这首诗的恰当长度——100行左右。最后成文是108行。”

 

      他还非常详细地介绍了他为什么选择使用“叠句”,因为叠句的重复感能令读者产生阅读快感且加深读者印象,对于如何组织具体字句,他说:“我既已决定用叠句,自然这首诗必须写成若干节,每节以叠句结尾。结尾要有力,无疑就必须声音铿锵,余音袅绕,我于是想到了用元音中听起来最响亮的长音o与辅音中最易搭配的r结合使用。”

 

      这篇《创作哲学》比较长,中译本有7000多字,将爱伦·坡写作《乌鸦》的心路历程上的每一厘米都写到了,可以将其作为修辞学的经典之作来读。

 

      我们再来看金庸小说《碧血剑》中的例子。

 

      《碧血剑》的开头有一个情节,孙仲寿邀请张朝唐修改《祭袁崇焕文》。

 

      张朝唐比较熟悉《三国演义》和《精忠岳传》,于是在祭文中加了几句:“黄龙未捣,武穆蒙冤。汉祚待复,诸葛星殒。呜呼痛哉,伏维尚飨。”

 

      孙仲寿看到后什么反应呢?是“十分高兴”,称赞张朝唐“文笔不凡”,众人则“轰然致谢”,对张朝唐“神态登时便亲热得多,不再以外人相待了”。

 

      为什么呢?因为写得太精彩了,金庸在书中为读者阐释道:“张朝唐把袁崇焕比之于诸葛亮和岳飞,自是推崇备至,无以复加。清人为金人后裔,皆为女真族,满清初立国时,国号便仍称为‘金’。岳飞与袁崇焕皆抗金有功而死于昏君奸臣之手,两人才略遭遇,颇有相同之处,倒不是胡乱瞎比的。”

 

      可见张朝唐加的这几句话确为点睛之笔,用最简单且通俗的语言恰如其分地点明了袁崇焕的杰出贡献和历史上的崇高地位。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文学上也没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好”。

 

      对这种“好”,我们开始是“不明所以”,看得多了,想得深了,就会“知其所以然”。

 

      鉴赏能力的提升,就表现在从“不明所以”到“知其所然”。

责任编辑: 四海